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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

在世間行走─發現垃圾與玩具 -《發現小錫兵》 

在世間行走─發現垃圾與玩具 
陳懷恩 (南華大學助理教授)
許多孩子和成人都聽過安徒生童話中的小錫兵。將近兩百年前出生的安徒生(1805~1875)以童話式的語言,將他對人間的美麗幻想和迷離夢境娓娓道來,讓這兩個世紀的兒童聽得著迷、聽得熱淚盈眶,牽動起他們幼小心靈的快樂和悲傷。有些孩子在長大之後,繼續將這些故事加添上自己的生命經歷和詮釋,說給他們的小孩聽;有些孩子則在長大之後,赫然發現這些故事原來都瀰漫著無盡的悲傷,而不願意再把同樣的故事告訴他們的孩子;更有一些孩子在長大之後,發現世
界變了,應該把這些故事重講一遍,說得清楚、說得真實,說到讓兒童對愛情和美麗不再存有幻想,讓他們從小就知道現實世界的各種缺點和問題,讓他們面對人類的粗心、殘酷和由之所引發的各種狀況。

瑞士插畫家約克米勒 (Jorg Muller) 的新編小錫兵故事繪本似乎就是最後一類的說故事方法;它像是一本冷洌、嚴峻,刻畫現實、解構童話的「反童話書」。然而,在這些對現實問題的描繪後頭,其實還存著一種經過反省之後所帶來的希望。 

米勒的書是對安徒生童話的重新詮釋,因此,我們有必要先看看安徒生的原始故事和宗旨。

安徒生童話裡的「屹立的小錫兵」其實不應該算是童話,而是一個用童話風格來講述的愛情故事,只是,講述的人是用既熱鬧又淒惻的方式,帶著熱淚和奇想把故事說完。

故事中的小錫兵是從一隻舊的錫湯匙鎔鑄出來的,但是澆模時就因為原料和製作問題而缺損了一隻腿。這個單腳的青年士兵形軀雖然殘缺,也因此比其他完整的錫兵同伴們經歷到更多的磨練與挫折,但是他對愛情的憧憬、嚮往與追尋的勇氣仍然不減。

小錫兵是一個小男孩的生日禮物,他的戀愛也開始於這個小男孩的住所裡。住在這裡的還有其他的玩具,其中最顯眼的是一座紙雕城堡,城堡門口站著一個用紙剪成的美麗小姑娘。小姑娘身上穿著薄紗裙,肩上披著一條藍絲帶披風,披風上綴著一片閃亮的金屬亮片。她雙手伸展,一隻腳高高舉過頭上,看來彷彿只有一隻腳。就這樣,小錫兵誤以為:這個世界上,竟然會有一個跟他這麼相像的人,竟然還會有
另一個單腳的人。他並不孤獨!當他第一眼見到小姑娘的時候,他就愛上了她。但是,小錫兵又覺得:小姑娘雖然和自己這麼相配,可是她住在城堡裡,長相美麗,出身又高貴,不可能愛上自己這個窮酸小子的。

看來,所有的愛情都開始於各種美麗的誤會。

他看著這個美麗的女孩,像是看見了鏡子裡的自己,像是在人海中發現了自己可以共處,也應該投身以報的對象。他們兩個同樣因為命運而變成單腳人,女孩卻能夠不理會命運,兀自堅強而優雅的站立著。這樣堅強屹立的生命姿態讓錫兵深深戀慕。他希望和她在一起。雖然,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只有靜靜的守候在她身邊,只有默默的、目不轉睛的注視著她。

安徒生接著描寫了一段著名的玩具狂想曲。在午夜,屋裡的人都入眠之後,所有玩具開始自顧自的玩耍起來。也許這一段故事太可愛,在柴可夫斯基的胡桃鉗組曲、華德迪士尼的幻想曲和玩具總動員的影像處理之後,小錫兵故事已經在人們心中轉變成一個華麗包裝的玩具嘉年華故事。但是在安徒生的原始童話當中,陪伴著這段玩具嘉年華一起出現的,卻是小錫兵的被妖精詛咒和接踵而來的厄運。

第二天,小錫兵被男孩隨意的放置在窗台邊,立刻就掉落在街上,然後又被兩個頑童放置在紙船內,漂流過水溝、下水道、運河。在運河裡,錫兵被一條大魚吞入肚內,可是這條大魚卻又被人抓起,被小男孩家的女傭買回家。女傭處理這條魚時,發現了小錫兵。在經歷過一段奇遇式的、奧德賽式的冒險之後,小錫兵又回到了故鄉。這一路上,小錫兵只是想著那個城堡裡的姑娘。

故事到後來說得悲傷。小錫兵終於和心目中想念的小姑娘再度相遇,而且就被放置在小姑娘前面。這一次,他總算能夠清清楚楚的看著這個依舊美麗、依舊優雅地用一隻腳尖站著的小姑娘。小姑娘也看著他,兩人相對默然。錫兵即使經過了種種命運的、奇遇式的、悲劇英雄式或者修鍊式的經歷,再度站在小姑娘面前的時候,他仍然覺得配不上高貴、優雅、美麗的她。安徒生說:小錫兵想哭,可是強忍著沒有
哭。他覺得自己要堅強,才配站在這個美麗的女孩面前。

安徒生恐怕是對悲緒和宿命情有獨鍾的說書人吧!飽受折磨的小錫兵,站在美麗的女孩面前的小錫兵,最後竟被家中的頑童毫無理由的扔到火爐裡頭。故事說:在壁爐當中的錫兵,只覺得自己的身體愈來愈熱,也分不清楚是真實的火焰還是胸中愛情的熱度。這說的其實是人間戀情的顛峰經驗,時刻眷戀著情人的小錫兵,在身體和心靈都歷經千般折磨之後,已經走到情愛生命的顛峰,已經到了為愛忘身的地步
,這時除了身銷形殞,再也找不到別的出路。分不清到底是被現實世界的烈火鎔爐所銷融,還是被自己心中的戀情火焰所融化。錫兵只是直直的、不肯須臾閉眼的凝視著這個女孩。而原先只能注視著、旁觀著戀慕自己的人受苦的小姑娘,在這時彷彿是理解了、應允了這段悲淒的愛情,不顧一切的縱身投向壁爐的熊熊烈火當中,和小錫兵完成了這段生死以之的戀情。世間的堅決少年和美麗姑娘們不也是這樣,
想像著彼此能在愛情的熱力下,感通彼此,理解著、體恤著彼此的苦難,毅然的攜手奔赴眼前如火般熾熱的世界鎔爐嗎?

故事結尾,錫兵被融成一塊心形的錫塊,但是在錫塊上,黏附著一片被燒得焦黑的裝飾亮片─那是小姑娘肩頭披風上裝飾用的金屬綴片。人間一切都可以被燒盡焚毀,唯有愛情的心永遠不會銷亡。

安徒生的小錫兵真可以說是個不折不扣的愛情寓言,情感熱烈而悲傷。說故事的人用想像和寓言的方式,教導兒童對愛情的專一態度,希望他們將來成為如錫兵一般,通過各種試鍊而仍然守候著愛情的男人;成為心自居的歐洲文明國家、以文明和高文化姿態自居的西方國家,到頭來也不過是對外輸出各種垃圾的製造者而已。

如同故事開始的時候一樣,小錫兵又再度被發現了,在垃圾堆當中和芭比娃娃以及各色的瓶瓶罐罐一起被拾荒的婦女所發現。在米勒的繪本當中,小錫兵這次的被發現,富饒意義。拾荒的媽媽把各種殘缺的玩偶帶回家,而小孩和父親一起動手,按照自己文化的審美品味,把芭比娃娃加上一塊花布,打扮成傳統非洲女孩,並將空燃料油罐做成車體,鮪魚空罐穿洞做成車輪,錄音帶空盒做成車窗。兩相對比之下
,原來西方社會的家長只會發現、購買玩具,將現成的玩具丟給兒童;而被西方人賤視的非洲人,卻和自己的孩子一起動手製作玩具,一起發現事物可以被再利用的、好玩的地方。在兒童無窮的創造力下,在親子合作的勞動之後,所有垃圾,包括已經被當作垃圾的錫兵和芭比娃娃,再度變成玩具。這是環境和玩具的再生。

然而米勒並不願意用這樣的喜劇收場,他還打算呼應安徒生的故事原型,讓錫兵完成奧德賽斯之旅。非洲的孩子正在貧民窟的空地上組裝、嬉戲著玩具車時,背後出現了財大氣粗、到處拍照的白人觀光客,用一塊錢美金把小孩的勞動成果和藝術創作成果極其廉價的買到手。而後頭的天空,正鬱鬱的冒著煉油廠的黑煙。回到樂園旅館的觀光客,繼續叼著煙向身材健美的女友炫耀自己的發現。後頭出現謙卑如黑
奴的侍者、美麗的沙灘、戲浪的人,遠方是現代都會,更遠方有著污染煙霧,以及被這些事物遮擋住的垃圾場、人們和小孩。旅館之所以可以號稱樂園、沙灘之所以美麗,顯然都和自然條件沒有關係,而是因為它位於這個海港都市的這一頭。而玩具,又再一次被主人放棄了,只是這次是金錢的交換。

漂流到異國的錫兵和芭比娃娃,現在搭著飛機回到潔淨的現代化國家,坐著計程車回到巴黎。隨後成為人類學博物館的館藏,成為博物館非洲區現代部門的代表收藏品。米勒的繪本到此達到高峰,到此結束。和安徒生故事中的結局一樣,錫兵和芭比娃娃永遠在一起了,在地板光可鑑人的博物館裡在玻璃櫥窗的後頭,永遠相守在一起,再也不會分離。但是他們的現實際遇也和安徒生所寫的一樣,這兩個玩具又
算死了,也算活著;不再能夠被兒童把玩的玩具,孤零零的立在櫥窗中的玩具,還有什麼生命可言?然而這些玩具,如今卻能在博物館中,展現著非洲兒童的藝術創意,代表著西方世界輸出的垃圾如何可能重生的典範,在將來的歷史歲月當中,繼續等待著被下一個人所發現,等待著再度喚醒兒童和成人的創造與省思。這樣的玩具,畢竟也還活在世界上。

發現、棄置、再發現、再拋棄、又再發現……,安徒生童話、安徒生童話中的錫兵、米勒繪本中的錫兵,全都經歷了這樣的過程。而世間的玩具,乃至於世間的種種事物,也都會歷經這樣的過程、這樣的循環和再生。從這個角度來看,米勒的繪本畢竟承接了安徒生的某些重要內在精神。也許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也可以找到米勒所預期的有關於閱讀這本繪本的真正方式:發現這本書、閱讀、放著,下一次,無論是自己或孩子,會再度於書堆中找到這本書,然後又發現了新的線索、新的理解,又再一次的閱讀。閱讀這本繪本的時候,會有各種發現和詮釋的可能性。這樣,即使我們在世間行走時,會發現無窮無盡的玩具和垃圾,卻也會發現無窮無盡的生命和生活的契機。

2020-0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