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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老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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撥開煙霧看見你我 -《煙霧瀰漫的夜晚》

1. 感謝嘉蒂

1. 感謝嘉蒂/ 撥開煙霧看見你我
他七歲,是個有錢的白人;
她十六歲,是個窮黑人,
但他從她那裡得到了有生以來最大的啟示                

一九五○年初,我七歲時,嘉蒂來到了我家,替我們熨衣服、打掃房子和煮飯,週薪18美元。嘉蒂的全名是嘉蒂坦斯.威廉斯。她高中畢業,剛過了十六歲生日,成績非常好,打算到新奧爾良黑人大學的護士學校升學,但得先找一份全職工作賺取學費。我母親就在那個時候僱用了她。她在我們家作了七年。

在一九五0年代的伯明翰,白人公然支持黑人的情況是很少見的,因為那裡是本世紀美國執行種族隔離政策最徹底的地方。有一次,在卸貨碼頭,我看見父親站在黑人那邊,抵抗白人。當時我家最嚴的家教是不能說「黑鬼」兩個字。這禁忌看似微不足道,但我想它的意義非常重大。

看不見的世界

嘉蒂很愛說話,我則不停問東問西。

「你不知道貧窮和作黑人的滋味,」嘉蒂說。她讓我認識到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的隱蔽世界,一個陌生而危險的世界。她談到伯明翰警察局長「蠻牛」康納的手下用膠水管對付黑人;副局長射殺工作慢的清道夫;黑人一年只有一次獲准參加州賣物會等。她更隨口談到「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

「我們省下一分一毫去參加協會,就像你們加入學校的紅十字會一樣,」她說。這對當時的我來說,是我有生以來聽到的最反叛的事了。從那一天起,我便知道那些南部白人所說的「我們的黑人」對他們的命運並無不滿、無意改變「我們南部的生活方式」,全是騙人的。

夢想幻滅 

嘉蒂也愛閱讀,是她介紹我認識海明威的小說的。一九五二年的秋天,我染上了流行性腮腺炎,嘉蒂便坐在床畔把整篇「老人與海小說」唸給我聽。

我隱約記得那令我對世界改觀的一刻,嘉蒂和我在熨衣房看雜誌,裡面報導一個比我大不了多少的黑人男孩被謀殺。他叫艾墨特.蒂爾,一九五五年在密西西比被人用私刑殘殺。圖片上有他遇害的地點,偏遠而簡陋,還有法庭上幾名白人,以及古老的密西西比河景。

一九五一年,嘉蒂用她在我家幹活賺來的錢,進大學攻讀。可是她存的錢只夠付一個學期的費用。到了夏天,嘉蒂又回到我家幹活了。這大概是她當護士的夢想幻滅的時刻。這是不合理的制度,硬要一個貧困的黑人女子到路易西安那去升學,離家不遠的護士學校卻把她拒於門外,而這學校卻是用她母親交的房地稅、銷售稅和利息稅來維持的。

當時,種族隔離主義正作垂死的掙扎,想要反擊,嘉蒂那一代的南部黑人就是這樣眼看著自己最好的機會白白斷送了。她像個在戰事結束前一天被殺掉的士兵。就在她放棄上大學這夢想的幾年後,當地的大學開放給黑人就讀,而全國上下的教育家更來到伯明翰,看看有沒有一些貧窮的黑人學生能夠提前兩年唸完高中。

嘉蒂從狄拉德回到我家,幾年後便跟馬文.哈欽遜結婚。他是個遠較她世故的小夥子,衝勁十足。一九五七年,她搬到紐約市去當傭人,從此在我的生命中消失。 

緬懷往事 

美國人在精神上有兩條路可以走:種族歧視的路和同胞手足的路。朋友、家人,甚至愛侶,如果在這歧路上各走極端,就會各走各路,有時候永不回頭,因為無論選擇哪一條路,都會受到複雜的情感、內心的衝突和強大的社會力量所影響。

在那個年代,鼓吹種族隔離政策的人壟斷了我們家鄉的政壇,阿拉巴馬州許多青年都為此感到羞恥;我在大學的時候也有同感。我初入行作新聞記者時,對爭取投票權利團體的演講和超然的思想大感興趣,而且對我有很大的影響。但嘉蒂早已教會了我任何作家所能學到的最珍貴一課,那就是設法真實、深入地看我們的世界。 

當我明白嘉蒂是個多麼勇敢慷慨的人,我實在欠她太多的時候,她已離開我很久了。隨著歲月流逝,我越來越覺得需要找到她,因為我相信應該在良師益友仍然在世時向他們道謝。

去年春天,我取得了嘉蒂的電話號碼。我到亞特蘭大找她,她在牧愛脊骨中心當廚子。她有三個孩子;三十七歲的艾力在紐約地下鐵路工作,三十四歲的馬花在紐約高那紀念醫院財務部做事,二十九歲的里德在亞特蘭大一家銀行服務。她生活得並不差。 

然而嘉蒂說:「我常常希望有更好的發展。我覺得如果我有機會,我的成就不止於此。」

幾個月後,嘉蒂和我的家人在伯明翰見面,這是三十四年來大家首次相聚。我們一起回憶過去的那段日子,希望重新領悟愛是永恆不變的,而且它不但在肥沃的土地上盛放,在瘠土上也能開花結果。

嘉蒂那年五十七歲,她跟我一塊駕車離開亞特蘭大。我們把車子停下來時,我父母剛到。他們已退休,住在佛羅里達州。父親已經八十四歲,但仍然腰挺背直,精力充沛。他把車子停好,一言不發,便走到嘉蒂身邊把她摟在懷裡。 

嘉蒂告訴我,她在圖書館看見我那本「靈魂安息」( My Soul Is Rested )時,十分感動。這本有關人權運動的口述歷史是在一九七七年出版的,我很奇怪她竟未能即時想到那本書是受了她的啟發而寫成的。那是我的錯,我遲遲沒有去找她,告訴她,這其實是嘉蒂的書。是她在那些炎熱的下午寫在我心裡面的書。 

我是個受到寵愛的白人男孩,在那個暴力的時代、那個殘酷的城市中長大,而嘉蒂,她像幸福的伯明翰故園裡的山核桃樹萌芽落葉時那樣,溫柔、含蓄、充滿愛心地把最珍貴的禮物送給了我—一顆自由、無恨的心。 

輯錄自讀者文摘1992年六月號

2020-0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