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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鬱症專刊 -《緋紅樹》

1. 燃燒的向日葵

1. 燃燒的向日葵/ 憂鬱症專刊
文 / Irving Stone         譯 / 余光中 
「你是個十分神經質的人,文生,」雷大夫曾經告訴過他,「你對於生命和自然具有高度的敏感,所以你才能為別人解釋自然。可是如果你不當心的話,這種過度的敏感便會引你走向毀滅。這種壓力摧殘著每一位藝術家。」

文生梵谷明白,要達到籠罩在他那些作品上的激揚的黃色情調,他必須坐立不安,必須緊張,必須激動得顫抖,敏感得縱情,神經給剉得毛躁躁的。如果他容許自己陷入那種境界,他就能重新畫得像以前那麼光彩動人,然而這條路卻引向毀滅。

「藝術家應該是工作的人,」他喃喃自語道,「要我活著而不能隨心所欲地畫下去,多麼愚蠢啊。」

於是,他去野外徜徉,吸收著太陽的熱力。他飲入了夏空瘋狂的色彩,黃橙橙的火球,綠油油的田野,和怒放的花朵。他讓北風鞭打他,濃密的夜空窒息他,讓向日葵鞭策他的幻想,到飛迸的一點。等到他的亢奮上升時,他的胃口便喪失了。他開始僅賴咖啡、苦艾酒和菸草度日。夜間他失眠了,四郊那濃烈的色彩在他充血的眼前疾馳而過。終於他揹上畫架下鄉去了。 

他的熱力恢復了;他在數小時內便畫成一幅巨畫並使它滿溢著眩目的陽光的才氣,都回來了。每一天有一幅新作畫成;每一天他熱情的度數上升一級。他一口氣畫了三十七幅油畫。

一天早晨,他醒了過來,感到無精打采。他無法工作,他坐在椅上,他凝望白壁,他幾乎整天都不曾動彈。怪聲又回到他的耳中,向他訴說荒誕怪異的故事。黑夜降落了,他走進那灰色的店,揀一張小桌坐下,他點過菜湯,女侍把湯端上。一種聲音在他耳中尖鳴,警告著他。

他把湯盤一掃落地,盤子撞得粉碎。

「你想毒死我!」他叫道,「你在湯裡下了毒!」

他跳起來,把桌子踢翻。幾個顧客奪門逃走,其餘的都張口結舌向他愕視。
「你們大家都想毒死我!」他吼道,「你們想謀害我!我看見你們在那盤湯裡下了毒!」

兩個警察跑了進來,抬他上山到醫院裡。

過了二十四小時,他才完全安靜下來,和雷大夫討論這事件。每天他只做一點工作,去野外散步,然後回到醫院裡吃晚飯,睡覺。有時他陷入難以形容的精神痛苦,有時那時間之紗和不可逃避的環境之網,像在轉瞬間被揭了開來。

雷大夫准許他重新作畫。文生畫了一幅以阿爾卑斯山為背景的路旁的桃樹園子;一幅長著古銀色葉子,但是襯著藍色轉成了綠色的橄欖樹林,下面是橙色的耕地。 三星期後,文生回到了黃屋。可是現在的阿羅鎮,尤其是拉馬丁廣場,都被他激怒了。割掉了的耳朵,下了毒的菜湯,是他們無法泰然忍受的。阿羅的居民堅信,繪畫能逼人發狂。每當文生走過,大家都向他注目,高聲議論,有時還越過街去,避免和他相遇。

鎮上沒有一家飯店肯讓他進門了。

阿羅的群童圍集在黃屋前面,想出各種遊戲來作弄他。

「紅頭瘋子!紅頭瘋子!」他們吶喊道,「瘋子!瘋子!」

文生鎖上窗子,群童的笑喊仍透進窗來。

文生用棉花塞住耳朵。他守在架前作畫,臨摩自己的草稿。頑童的笑喊從窗隙和牆縫裡透了進來,烙進了他的心裡。文生從畫架前悄然起立。三個頑童正坐在他窗台上合唱,文生向他們衝去,他們逃下了搭版。

「滾開!」他吼道,「你們這些魔鬼,滾開!天哪,讓我安靜一下吧!」

輯錄自梵谷傳,余光中譯,大地出版社

附記:
梵谷的精神狀態被後世醫學家解釋為『躁鬱症』,是一種結合亢奮與沈鬱的精神疾病,然而,這位荷蘭最偉大的畫家,卻是在極度亢奮,所謂『躁鬱症』的狀態下,創作了一幅幅撼動人心的名畫,當時人們對他的不解與冷落,在他的畫作裡,被轉換成不朽的永恆美感……。

梵谷的畫,和當時的主流印象派相比,並不唯美也不「真實」。但梵谷說,真正的真實,不只存在於外在世界,也存在於心靈,不處理心靈,只能說是捕捉到外在世界的真實。以梵谷的向日葵系列為例,他往往捕捉的向日葵,是即將凋萎前的瞬間,彷彿是要透過這種捕捉,陳述一種心靈狀態—永不妥協的堅持、儘管現實對己不利。

當梵谷的「向日葵」系列叫成天價,梵谷的畫展排成長龍,或許,我們也該深思,梵谷的藝術其實不只是藝術品、也是一個藝術家尋找生命、尋找社會救贖的心靈之旅!
(「附記」一文,輯錄自〝心靈小憩〞網站http://life.fhl.net,陳韻琳「悲憫與苦難」 演講)

2020-0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