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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民專刊 -《小紙箱》

6. 歸無家—都市叢林裡的流浪人

6. 歸無家—都市叢林裡的流浪人 / 遊民專刊
楊蔚齡 (知風草協會理事長)
有天凌晨,接到民眾報案,在松山火車站附近,有位衣衫檻褸的老人倒臥街角。我急忙坐上一一九救護車,在警笛聲中趕往現場。就在車水馬龍的路邊,我看到一個老人—一個流浪漢,他塵垢厚重、雙腳長瘡,精神雖已呈彌留狀態,但手上還緊抓著一個白蘭洗衣粉的舊塑膠袋。送醫途中,他用右手痛苦地按住左胸前的口袋,一聲衰弱的「媽……」之後,過去了。為了驗明身分,我們會同醫生在他的遺物中翻找,除了幾個碗盤、紙片,毫無所獲。炎夏夜晚,天很熱,他身上總共穿了七件衣服,又破又髒。在他衣服的左胸口袋裡,找到一張用塑膠袋包著的老照片,是一個少年和母親的合影。影像裡的青年意氣風發,充滿希望的樣子……。


現在,深夜十點,我和創世基金會專為流浪漢而設的「平安站」主任何棋生,走入台北萬華區的巷弄間,尋訪這群在水泥叢林陰影下掙扎的流浪人。這是一個市場,白天貨物川流、人潮湧動,人夜以後,一張張菜攤、肉攤的木架成了無家可歸之人的睡床。站在入口向前望去,十幾個人倒臥攤上,蠕動著,窸窣著,並不時混雜著呻吟和鼾聲。

「流浪人五號」(他們在平安站登記的編號)睡得很沉,成群的蟑螂像翻過一座山那樣,在他身上飛快爬著,有幾隻溜過墊在他身體下面的舊報紙,又無目的鑽了出來,逃向黑暗。我們在他身邊站了一會兒,他沒有發現有人在看他,仍舊睡著。「外勞開放以後,他們少了很多工作機會,以前一個月可以打二十天零工,現在只有五、六天有活兒可幹……」聽到我們的對話聲,隔攤醒來了一個髮長及肩的老頭兒,望著我們說:「好吵」。看到我拿起相機,他大叫:「不要!那麼歹命,還給你們照甚麼相!」「好,好,我們不照,老先生幫你剪剪頭髮好嗎?這樣涼快些。」何主任對他說。「不要!不要。」他抓著頭髮,像逃避甚麼似地走開了。

「五十二號」趴在他的床上,以報紙當被褥,探出頭來雙眼無辜地瞧著我們,他頭臉長滿了類似痲瘋病症的癤子,手、腳、身體到處都是。他說:「十幾歲開始長這種東西,不知是甚麼病,不會傳染,也不痛,就是一直長,別人看了害怕。」他說他很喜歡看書,常到圖書館,他坐過的椅子沒人敢再坐。以前癤子長得少時可以打零工賺錢,現在,滿身都是瘡,人人掩鼻走避,就只能扛棺材了。「五十二號」旁邊是「二七六號」,也是以「出陣頭」維持生活。他說:「現在是淡季,六、七月出殯的少,所以很閒。」還簽六合彩嗎?何主任問。「沒啦,一、兩百塊啦!」他靦腆地搔著頭。

「十號」每天到市場、垃圾堆、資源回收捐衣箱撿舊衣服,再到夜市擺攤賣舊衣,許多流浪人買他的衣服都是給十塊、二十塊的。收攤時,他布包一捲,就住到這「免費旅館」來了。 

一個披散著濃密頭髮的女人,緊挾一個行李袋,靠坐在一個空肉攤邊,想睡又不敢睡的樣子,幾個男子不懷好意地靠過去找她說話。我走近她:「妳也睡這裡嗎?」她眼神迴避著我:「我來找朋友,我有家。」「這裡不安全,我送妳到平安居住幾天再說,好不好?」我問。她更緊張了,一直搖頭拒絕,但是,她一方面怕我,另方面卻又像在求救:「他們會強暴人噢,聽說有人被強暴。剛剛有人問我多少錢,我說我不是。」聽了這話,我更擔心了:「我不是警察,我們是來幫忙大家的,我送妳去一個安全的地方好不好?先住一晚。」不管我怎麼說,她還是拒絕,面孔漂著緊繃繃的恐懼的笑。

走到龍山寺,一個殘障「街友」在地上賣口香糖,他陸軍官校畢業、曾經官拜中尉,派駐過金門。回想二十多年前那樁改變他一生的一幕,他諷刺地笑著:「過去的事不用再提,現在我過的是平民生活,人比人氣死人,他們是他們,我是我,很多手腳健全的人,恐怕還不如我這個殘廢哩。」而為甚麼一個曾經保家衛國的戰士,現在落得夜宿街頭,靠賣口香糖換口飯吃呢?「那天晚上,我巡防,共匪砲轟金門,我被水鬼偷襲、炸昏,醒來時人已躺在台灣的醫院。」他恨命運嗎?他作噩夢嗎?「想都不要去想!」他扭曲著臉,說完這段話,又專心地去賣他的口香糖。

穿過這許多幽暗的地方,我重新走在燦爛的陽光下,內心無比的沈重,很多臉孔、很多聲音纏繞著我,一連串的疑惑,不知向誰發問。這些人,是世界放棄了他們,還是他們放棄了世界?也許,每一個人的遭遇不同,對不幸和苦難的忍受能力也不同,有些人撐過來了,有些人撐不過來倒了下去;有些人傷在表面,有些人傷在內裡;有些問題看得見、摸得到,有些問題永遠藏在生活的底流,無從發現。誰敢說自己是真正健康、正常的呢?

附 記
根據統計,台北市的街頭遊民人數目前共有一萬四千多人,大部分是從外縣市到城市謀職不順遂,或被家人遺棄、走失等因素。遊民安置,是所有工業化國家,都會面臨的嚴重社會問題。

輯錄自聯合報,聯合副刊1997-08-09

2020-0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