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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老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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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的生命故事 -《爺爺的牆》

2. 跳到太平洋也摸不著路

2. 跳到太平洋也摸不著路/ 生離死別的故事
文∕陸傳傑

毛志高在濟南附近
被一枚手榴彈炸中臉部

徐忠良正掩護兄弟
突然一顆子彈斜著從左眼珠子打入
從右眼珠子竄出

他們從此在盲殘院中度日
目前他們住在台東市公所
借給他們的地皮上


「噯!我說老毛阿,你聽聽,這個社會還像話嗎?今兒下午警察電台的『空中歌廳』節目,怎麼會跑出一個小妞直嚷著:「我這兒癢……我那兒癢……。呵!我說她到底那兒癢?」

「老徐,我說你一定是聽錯了?警察電台呀!他怎麼會播放這種低級歌曲?」 

「這我可是聽的清清楚楚的!」 

「現在這個社會……別說咱這些眼睛看不見的,就是那些明眼人也給弄糊塗啦!」 
  
毛志高、徐忠良這對老哥們,都失明四十多年了。但他們雖眼盲心可不盲。收音機一直是他們最大的消息來源,社會上的動態他們並不陌生。例如民國64年老總統去世的消息,在一般民眾當中,他們大概還是最先知道的。那年一塊兒住的有十多名盲殘的除役軍官。有人夜裡睡不著覺,聽收音機打發時間。十一點多的時候收音機突然傳來一陣陣的哀樂,播音員不斷重複有重要消息要發布。這時一塊住的老哥兒們都驚醒了過來,一時氣氛凝重。直到半夜裡,老總統過世的消息就從晶體收音機裡傳過來了。

一九七四年初,台灣外交連連吃癟,南越政府眼看就要垮台了,美國從亞洲大量撤出軍隊。老總統去世的消息,對他們這些靠贍養金過活的外省籍盲殘退伍軍人來說,可是產生莫大的疑慮和憂悒。

「你看看,那些時候搭飛機往國外跑的人有多少?連明眼人都怕了,更何況我們這群瞎子!如果台灣真有個變動,明眼人還知道往那兒跑。要說我們這群瞎子啊,我看連跳到太平洋都找不著路!」

「保衛大台灣!」 
說起逃難,他們的話就多了。民國38年中共「解放軍」渡江,他們隨著浙江蕭山縣第三盲殘院一路逃到了廣州。後來又從廣州逃到了香港。民國39年3月份,他們從香港搭船在基隆碼頭靠岸時,一位上船了解狀況的軍醫上校看了大吃一驚。「多少明眼人都沒來得及逃出來,怎麼給這群瞎子也摸到台灣來了……」老徐回憶著說。那時對岸的「解放軍」隨時準備渡海「解放」台灣,而「保衛大台灣」的歌聲也在台灣四處唱得滿天價響。

上岸之後,他們直接給送到台東市,這一待就是四十年。

懷念的廣播劇
老毛說,那個年頭,還沒有電視連續劇。每天晚上大夥吃過飯,便等著收聽中廣8點半到9點半的廣播連續劇。說起廣播劇毛志高那對白濛濛、失明了四十多年的眼珠子突然閃亮了起來。

「那時幾齣叫座的廣播連續劇,像『光武中興』、『虯髯客』和『西施』我可是天天聽。那天不聽,晚上還真睡不著覺,比現在的電視連續劇還『拿人』那些老牌播音員也真能『說』。像宏義、趙雅君、白茜如……唉!這些人現在不知道到那兒去了,前一陣子還聽說白茜如在美國死了!」 

說著,毛志高原本發亮的眼珠子又逐漸灰濁而黯淡了下來。有時他想如果真能看到那些「熟悉的聲音」的主人那不知該有多好!最近收播新聞老是傳來立法委員吵架的叫罵聲、摔打聲之類的「立體時況音效」。怨不得毛志高要說:「中廣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民國39年,我們這些盲眼兄弟們湊錢買了一架舊的收音機,可是那時大家都年輕,誰有那個耐心去聽收音機?剛到台灣,一切都覺得新鮮,都想出去走走。那年我們都還沒正式除役,都還穿著軍服。我們幾個走在街上,本地人心理就納悶:『奇怪!怎麼瞎子也當兵了?』後來慢慢熟了,他們卻叫我們『吃飯拉屎』兵。」

夢中乾坤大
回想當年剛失明的時候,徐忠良每天似醒非醒地昏睡著。有時候一覺醒來,習慣地想睜開眼睛看看四周,滿以為會看到刺眼的太陽。結果死命地掙了半天眼皮子,才想起自己已經瞎了,而且天也還沒亮,因為四周的病床仍是鼾聲四起,冰涼的夜露使得他幾乎頹喪到了極點。

後來,他突然發覺只有在夢中他才能「恢復視覺」,「看」見許多紅塵舊事。更令他驚奇的是甚至只聽過聲音沒見過面的人,竟也能在他的夢中出現。

「有一陣子,我每晚睡覺前想盡辦法叫自己作夢,而且夢完之後趕緊醒來,好回味一下剛才的夢境。等滿足了短暫的『視覺享受』後,下半夜我才能睡得安穩。最近年紀大了,奇怪!連夢裡影像也跟著模糊了。搞不好哪天我連作夢都只剩下聲音、沒有影像,到那時候我可真的是徹徹底底的瞎了!」徐忠良憂慮地說。 

當然,不會是所有的夢都是好夢。毛志高剛失明的時候,絕望地幾乎想一死了之。那時,他的夢裡盡是戰爭的景象;一會兒是攻擊發起前,雞不飛狗不叫的肅殺氣氛;一會兒是槍聲四作、火光亂竄、血肉橫飛的場面;一會兒又是單調而漫長的行軍……。

返鄉
去年五月份毛志高在一位同縣老鄉的帶領下,回到離開了將近五十年的老家。家裡只剩下大嫂還見過他。其它如父母親、兄長都已經過世了。當大嫂見到少年出征、如今成了雙眼失明的老兵,不禁痛哭失聲。

當年毛志高作戰受傷後,怕家人難過,家信一直沒提到自己失明的事。38年大陸易幟,他之所以沒留在老家,最大的原因也是怕留下來只有連累家人。他覺得國民政府有義務要照顧他後半生的生活。雖然國民政府曾拋棄了他們這批傷殘官兵,後來還靠他們自己一路摸索才摸到台灣來……。

現在毛志高將他和家人合影的相片、小心翼翼的擺在桌上。相框是壓克力做的,上面還別了一朵精緻的小紅花。雖然眼睛看不見,不過他卻能精確的指著站在他四週的大陸上的後生晚輩,並一一指出他們的名字。

徐忠良就因為沒人帶路,所以遲至今天一直沒法回大陸去探親。徐忠良抗戰勝利前結過婚,受傷失明後也一直沒回過家。最近從老家寫來的信,一直沒有提起他那一別半生的妻子。他猜想她或許已經死了。

太平榮家的憂慮 
除了回大陸探親不易之外,最讓他們這些盲殘軍官憂慮的就是未來日子該怎麼過?

目前住屋的地皮是當年台東市公所借給他們的,市公所隨時都可以向他們索回。而且他們年紀漸漸大了,等將來老得、病得不能動了,誰來照顧他們呢?或許他們可以搬進台東太平榮家。但過慣四十多年「自由自在」的生活後,他們還能適應榮家的集體生活嗎?換一個環境,一切又得從頭摸起。

他們有時候也覺得如果能回到老家,在家人照顧之下渡過晚年,那該有多好?但老家的親戚生活卻僅夠自給自足,沒有多餘的金錢來照顧他們,而且,目前輔導會對於老兵在大陸領取生活費的方案似乎並不積極,看來毛志高和徐忠良大概別無選擇,只能在太平榮家渡過孤單寂寞的晚年。

輯錄自人間雜誌[1989年.3月號] p120~127

2020-06-05